从前,周家庄有个员外叫周明清。堂上爹妈两位,堂下弟兄三人。因二暮年事已高,弟兄三人从不外出,一齐堂前尽孝。 这一日,老母由于久病不治,一口吻接不上撒手去世。周府上下都十分悲哀,人人泡着眼泪办理丧事。 周员外平时待人宽厚,人脉极好,所以吊孝的亲友挚友川流不息。 周家哥儿三个中,老三叫周泽,刚满十六岁,从小爱好抚琴。老大疼爱弟弟,托人从远方给他买回一张古琴,周泽爱如生命从不离身。 吊孝的亲朋中有些年青人好事,据说周泽琴弹得好,就把他约至后堂再三央求弹奏一曲。 周泽说:“那可不行,既读孔孟之书,必达周公之礼。母丧在地,守孝之人哪能抚琴作乐!” 周泽虽然一再推辞,架不住那些官宦子弟再三再四软磨,无法,只得摘下古琴勉强弹了一曲。 老大老二披麻带孝正在灵棚守灵,一听,哟,这琴音太认识了,除了老三谁还能弹出这么好的琴声呀?惋惜弹的不是时候。 老大一皱眉对老二说:“看看去,咋回事?” 老二过去一看,良好,果真是老三正和一伙官宦子弟抚琴取乐。他气愤地说:“老三呀,咱们今天办的但是丧事,你怎么可以弹唱歌乐呢?” 周泽自小长大,哥嫂眼前从未担过一语繁重,哪受得了这个,脸儿忽地红了。从此重了心,不吃不喝,书不念了,琴也不弹了,一天比一天瘦。 妯娌中大媳妇心最细。周泽近日的变化哪能逃过她的眼睛,抽个空来到周泽屋里关切地问道:“小弟,这几天你书不念,饭不吃,咋了?是想成家了仍是想妈了?跟嫂子说一声吧。” 周泽说:“都不是,就觉着心里闷,想外出逛逛,散散心。” 次日,嫂子把老三的心事和老公说了。两位哥惯了弟弟,况且现在没了母亲,对他更是加倍地爱护。二人一磋商便把周泽找来说:“给你一匹马,五百两金,五百两银,到姑姑、姥姥家逛逛,散散心就回来。” 周泽谢过哥嫂,准备准备就登程了。 人马行出一里之遥,那马忽然停住不走。周泽一见,本来停在一座庙前的大柳树旁。他觉得马要在此留宿,于是放了缰绳,朝马拜了四拜说:“马儿,马儿,从此后咱俩相依为命,你走到哪儿,我跟到哪儿,你在哪儿停,我在哪儿祝”说着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。 那马好像懂人言,听了周泽的话后抬蹄又走下去,越走越快,转眼百里开外。 周泽坐在顿时昏昏沉沉也不知过去几天几夜。这一日行至好大一片村子前面,马又停住了。一打探这村叫黄家庄。周泽走进一家客店,店店员迎上来,不曾说话先以为希奇:哟!这主儿可透着新鲜。别人进店是人在前马在后,人牵着马;这主儿是马在前人在后,马引着人。他心里想着手脚可没停,立即牵顿时槽,往里让客,领着周泽一连看了几个房子全不中意。店店员揣测不透客人心思,有些着急:“不是小人夸口,要说黄家庄大巨细小酒店也有几个,不过像我们黄家老店这样的绝不会有第二家。不知您想住什么样的房间?” 周泽倒没听出店店员发急,随口说道:“只嫌不够平静,能有个独门独院才好。” 店店员眼珠一转,露出一副离奇的样子:“您咋不早说?这回保您满足。” 说罢领着周泽穿过堂屋,三拐两转来到西跨院。打开院门,一溜三间上屋果真十分清雅。 东屋上着锁,像是许久无人居祝店店员把周泽安置在西屋,从新清扫,然后放上明灯一盏,暖茶一壶,摆了四色小菜、一饭一汤便退了出去。 周泽饭后一时睡不着,又想起了死去的母亲,抚了一会儿琴,落了会儿伤心泪,直到三星将落才迷含糊糊睡去。 次日起早备马,不料那马两端蹦高,咋也不出门。周泽摸着马头说:“既然你不肯走,咱们就住着。” 一天,两天,一连二十几天那马始终没有离店的意思。周泽每晚都是面临清灯一盏,暖茶一壶,抚琴解闷。他的琴越弹越好,后来连自己也醉进琴音之中。 这一晚,周泽正弹得入迷,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位姑娘,悄没声地站到身旁。这姑娘长得眉清目秀,桃花粉面,人才出众,相貌压人。 周泽想,深更夜里一个姑娘忽然而来,决不大概是人。不过,自己早已把存亡置之度外,也就不惊不慌了,说道:“假如你是人,深夜间孤男寡女多有不便,请回避;假如不是人,你想咋着干脆点,横竖我活着也无啥乐趣了!” 姑娘说:“令郎想错了,我是专为听琴而来,别无他意。” 这姑娘既未说自己是人是怪,周泽也不再深究,只得说:“如此,姐姐请坐。” 从此姑娘每天夜半必到,听上一二个时辰就走。一来二去两人产生了情意。 这一天,周泽早早要了一桌筵席摆在屋里。天交子时,周泽起身望空一拜,恭顺地说:“请姐姐!”话音一落姑娘已站在屋中。 二人饮过三杯酒后,周泽说:“今日请姐姐是专为告别,请多满几杯就此别过。” 姑娘说:“为何忙着走?” 周泽说:“一是所带银两已经用尽,只能卖马做路费,再过几日想变卖也无物了;二是离家太久,以防二位兄长记挂。不瞒姐姐,我原本心头烦闷,只想信马由缰不再回家。自和姐姐相处数日,心里的烦闷不知怎么自消自去,因此就有了思家之情。” 姑娘说:“请问令郎家住哪里?” 周泽说:“三千内外周家庄。” 姑娘说:“既然小女子可以使令郎消愁解闷,那么我情愿与令郎一同回家,终身相伴。” 周泽听了喜是喜欢,不过愁也愁得没法,说道:“眼下我身无分文,路上免不了讨吃要喝,怎么可以羞辱姐姐!” 姑娘说:“令郎定心,我的私房甚厚,路上路费使不了。” 周泽大喜,当夜成了伴侣。次日又添一匹马,两人欢欢畅喜脱离黄家庄。 他们一路游山玩水,男欢女爱。周泽的心情也和离家时大不一样。 一天,姑娘说:“今夜我弹一曲,请令郎指教。”周泽希奇地说:“你也会弹琴?怎么从没听你说过?” 姑娘说:“实不瞒令郎,我早就喜欢弹琴,不过没有令郎弹得好就是了。” 说罢,姑娘就着月光弹了一支曲子,果真弹得也良好。周泽想不到无意中得一知音,更是兴奋。 三个月后,两人来到周家庄。周泽在庄前停住坐骑,让姑娘在大柳树下等着,然后独自进了家门。 哥嫂都很欢畅,纷纷问候,东一句西一句亲热个没完。周泽急忙拦住说:“自家兄嫂有话慢慢再说,小弟带回一人还等在外面呢。”说罢回身出去,功夫不大领进个水葱似的大姑娘。 众人中大嫂心眼儿转得最快,琢磨着这一男一女同行千里,中间必定有故事,便私下对老公说:“一个十的大姑娘来到咱家,每天出入不便,时间长了街坊也要议论,不如早点给他们把亲事办了。” 老大说:“甚好。” 次日全家一磋商,广发请柬,杀猪宰羊,大宴宾客,两人这才正式拜了天地。婚后快要八个月,媳妇怀了孕,阖家又是一喜。小配偶之间更增加一份恩爱。新过门的媳妇事事勤快,活计做得一多,出奇的地方可就显出来了:女红、针线样样拿得起放得下,绣花花瓣上能看出水珠转,剪鸟鸟的翎羽会动。 一来二去全村都知道周家娶了个巧媳妇。 周家有个堂房妹子,今年二十四岁,人长得倒是还端正,就是手脚笨点儿。今年找了个主是官宦人家,原来是心满足足的事,不想半截出了点岔。相亲时男方要看看针线活计,送来十匹精绸,十匹锦缎,相约一个月定聘。妹妹急忙来到堂兄家寻求资助。大嫂、二嫂都傻了眼,这么短的日期不是顶尖的手艺累死也交不了活儿呀!老二一旁说:“何不求求弟妹。”一句话提醒了妯娌俩。她们找到老三媳妇不瞒不藏,实打实地挑明确。老三媳妇一口应承下来。 谁知事不凑巧,次日她得了病,竟卧床不起了。这一病就是二十天,哥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妹子当然更急,可又不好去催,只有暗自流泪。这些周泽都看在眼里,为难地说:“这事儿当初不如不应了。现在落得应人事小,误人事大,可咋办?” 三媳妇说:“夫君不必着急,我想措施做上就是了。” 周泽说:“惋惜没时间了!” 三媳妇说:“我今夜就做,不过有一事相求,望夫君承诺。” 周泽问:“啥事?” 媳妇半当真半撒娇地说:“今夜做活,夫君不许!” 周泽应是应了,不过心里却犯嘀咕。 这天是八月十六。晚上,媳妇先让周泽搬来十张桌子,十张板凳,整齐整齐放在庭院,然后收拾床铺打发周泽睡下,临出屋前,媳妇说:“夫君能借古琴一用吗?” 周泽调笑着说:“琴是我的,我是你的,连我都被你借去了,况且一琴乎?” 媳妇也玩笑地说:“既然琴是你的,说说它有何贵重之处?” 周泽还真被问懵了。自那日兄长从远方把古琴买来,周泽是旦夕相伴从不离身,只知这琴音好料好,再有什么贵重之处他还真是不曾发觉。 媳妇说:“这琴有三种调法。正调琴音可传三里五村,反调可传千里之外。 正反互调,上可传天庭,下可入九泉。” 周泽不信,问道:“这琴旦夕由我携带,你怎么知道这些详情?” 媳妇说:“这个嘛,今后再告诉你。五更将到,我得赶紧赶活儿了。” 媳妇出屋后,不大会儿就传来阵阵琴声。周泽心里纳闷儿,说是做针线活儿,怎么又弹上琴了?不由得下床扒着门缝悄悄向外。那琴声弹着弹着,忽然变得又细又尖,就像是直往地下扎。琴音这么一变,怪事呈现了:只见十张桌子周围滴溜溜刮起了十个旋风。看不见人,但是却在旋风中有叽叽呱呱女子的说笑声,刀子剪子都自己动了起来。十个旋风一直刮到鸡鸣五鼓才停了下来。三媳妇笑着把做好的针线活儿抱到屋里。周泽原本知道自己的老婆来源不明,因此并未大惊小怪,对谁也不提这档子事。 一日,堂妹子正在笨手笨脚地杀鸡,弄得鸡血四处乱溅,刚巧周泽媳妇腆着大肚子经过到厨房去,一下子被吓着了,只以为天眩地转立即要瘫倒,她拼死挣扎着……再说堂妹子收拾完了,一抬头猛见前面一个白惨惨女性的脸,就像打闪一样一会儿有了,一会儿没了,仔细一看是三嫂子。“妈呀!”三嫂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!吓得她撒腿就跑了回去。 三媳妇好不轻易定住体态,知道已经露馅,回到屋里对周泽说:“咱们伴侣缘分已尽,该分手了。” 周泽急得抱住媳妇不撒手,哭着说:“我们是恩爱伴侣呀,你怎么忍心分隔!” 媳妇也哭着说:“不是为妻心硬,想你周家乃是村中首户,家中出了这等事,势必要受人讥笑,未来还怎么创业呀!虽然你对我的来源从未问过,你我伴侣一场,临分手了我不能再让你糊涂。实话说吧,我本是黄家庄黄员外的女儿,已死去三年。那一日听周郎用我家的古琴弹奏,以为很希奇,所以夜间去访。原来是想把我祖传世的古琴收回,不料一见令郎琴弹得那么好,又不忍心取走。小女子自幼就与这把古琴相伴,爱如生命,不想一日夜间家中失盗,古琴也随之丢去。我因思念成疾,患疾而死。与令郎婚配,一是爱慕你人好心好,二是这张琴把我们连在了一起。” 周泽这时已成了泪人,哭着说:“是鬼我不怕,是怪我不嫌,只盼伴侣恩爱到百年。” 媳妇说:“夫君既是情意难舍,今后自会有团聚之日。为妻有几句话叮嘱,万万记着:今日夜间我就火葬而去,大火烧事后,灰里有个肉蛋,取回切开里面就是你我的娇儿。生儿可取名琴缘,生女就叫缘琴。衣箱里有避腐珠一颗,交给孩子,以便日后相认。这把古琴夫君好好保存,你我伴侣再团聚全靠它了。”说罢,推开周泽坐到柴垛上把火点着了。 大火冲天而起,一股青烟“腾”地从火光中蹿出,一直向南边飘去。 周府上下自从听了堂妹说大白日碰到鬼,天一黑全都关门闭户躲在房中,所以这场火直到柴火垛烧得溜洁净才自动熄灭。 周泽等到火场无人时,从灰中把肉蛋扒出,回到房顶用刀一切,里面是个男孩,取名叫琴缘。周泽看儿思妻,后来的日子里把心血都倾泻在扶养儿子身上。 琴缘智慧聪明,自幼念书,长到十八岁时进京科考,一举夺魁中了状元。 回家探亲祭祖时,按着爹爹叮嘱来到黄家庄,住进了黄家店。饭后他找来店小二,问某年某月是否有个令郎曾经在这儿住过。 那个店小二此时已是胡须一把的小老头儿了,答复道:“是有这么回事,就住在西跨院。”琴缘说:“带我去看!” 小二领着琴缘来到周泽住过的屋里。院子依然荒草满地,对面屋的门还是牢牢锁着。琴缘问:“为何上锁?”小二说:“我也不大明显,过去听账房先生说,像是我们小姐棺材放在里面。二十多年了这门一直锁着,谁也没有进去看过。” 琴缘紧记爸爸的叮嘱:一定要找到生身之母。一听里面有停尸的棺材,哪肯放过,命小二打开房门,启开棺盖。只见棺内躺着一个相貌十分漂亮的女性,那女性胸前挂着一颗发光的珠子,和爸爸给自己的那颗一模一样。知道这就是母亲了,不由得扑上前抱头大哭起来。次日,琴缘派人飞马传书,把周泽从千里之外的周家庄接了来。 周泽一见老婆的面就哭得死去活来。哭着哭着猛地想起老婆火葬前曾说过“未来要团聚全仗古琴了”,立即打开琴套,按着老婆说过的方法,把琴正调一遍,反调两遍,静静心,然后选择一支伴侣原先共同喜欢的曲了起来。 那琴音果真变得又尖又细,好像是射出的千丝万线钻进女尸。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,曲完了。妙呀,古迹真呈现了,先是女尸的眼睛睁开了!随后胳膊腿也动了。不大一会儿,人忽忽悠悠坐起来。伴侣、又是一场抱头大哭。这一对由琴生爱、死而复活的伴侣姻缘终于有了完满的结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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