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与金瓶梅的不同之处

《红楼梦》与《金瓶梅》不一样的地方,在于多了一个情字。情,说大也大,说小就小,其实象征着精神的恋爱。想做到并不容易啊。与物质恋爱、肉体恋爱相比,精神恋爱更奢侈,更可遇而不可求。…
清官难断家务事。四大名著里,惟独《红楼梦》尽写的家务事儿。不是拜年,就是过节。不是婚丧嫁娶,就是过生日。不是烧香,就是还愿。不是你病了,就是他醉了。不是这个人挑花眼了,就是那个人看走眼了。表面上琴棋书画诗酒花,暗地里还是柴米油盐酱醋茶hellip;hellip;不过是把一日三餐变着花样来吃。把家长里短换个调子来弹唱。颠过来倒过去,忙得不可开交,说白了仍然是人为财死、鸟为食亡,荣华富贵抵不过大梦一场。所以,清官也难断《红楼梦》。看官更是如此。这本书养活了多少红学家,鸡一嘴鸭一嘴,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,目光浅的从别人家看到自己家,眼神好使的却从家看到天下。家就是天下,天下就是一大家啊。天下事,不过是家务事的放大。
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贾府的经更难念。为什么?贾府大呀。这个大家牵涉里里外外许多个小家。不仅如此,还隐隐约约联通着天下。天下人都在羡慕贾府的辉煌,天下人也都在等着看贾府的笑话。曹雪芹写《红楼梦》,把这本难念的经给念出来了,给念完了。不只念了荣、宁二府的经,还把贾、史、王、薛四大家族全给念了,全念了一遍“贾不假,白玉为堂金作马。阿房宫,三百里,住不下金陵一个史。东海缺少白玉床,龙王来请金陵王。丰年好大雪,珍珠如土金如铁”这只是个引子。后面引出的故事多着呢。金陵十二钗,哪一个不在情天恨海里长大,要引经据典慢慢查看,才明白这个为什么这样,那个为什么那样。
大观园里上上下下、男男、老老少少,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经,都有一副小算盘,每个人都不简单啊。什么叫家务事?家务事就是把算盘当成经来念,把经当成算盘来打。《红楼梦》里,不是你在算计我,就是我在算计他,没完没了,恶性循环。天下事,其实还不一样吗?不过是他家算计你家,你家算计我家,算来算去,也没算明白,究竟谁赢了谁输了。
王熙凤是个铁算盘,算计的是利。林黛玉的算盘柔若无骨,计较的是情。薛宝钗最厉害,一会儿把利当成情来算计,一会儿把情当成利来计算,唉,家家都有难念的经,人人心头都有一本流水账。只不过在《红楼梦》里,有人算的是大账,有人算的是小账。算大账的人少,算小账的人多。更有人算着算着把自个儿也给搭进去了,即所谓“机关算尽太聪明,反误了卿卿性命”。
《红楼梦》讲的正是“聪明反被聪明误”的道理。贾府里聪明人太多,所以故事也多,全是聪明人跟聪明人明里暗里较劲,为三瓜俩枣的利益,把智力发挥得淋漓尽致。要么扮酷(像贾政那样的),要么犯浑(像焦大那样的),要么装疯卖傻(像混进来的刘姥姥那样的),其实,谁比谁傻多少啊!
要说,《红楼梦》里真有点傻的,除了薛蟠(被戏称为呆霸王),就剩下贾宝玉与林黛玉两人。一个为情发狂,一个为情所痴“情”字蒙住了心眼,使他们变傻了。他们的傻不是装出来的。傻得可爱,又可敬。尤其跟周围那么一大堆机灵鬼儿相比,这天生一对的“小傻帽儿”真太不合时宜了。正因如此,彼此才再般配不过了。
第六十六回,借小厮兴儿之口给贾宝玉画了幅肖像:“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,谁不是寒窗十载,偏他不喜读书”成天家疯疯癫癫的,说的话人也不懂,干的事人也不知。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,心里自然是聪明的,谁知是外清而内浊,见了人,一句话也没有脂砚斋评贾宝玉:”故王夫人云,他行事总是与世人两样的。知子莫过母也“林黛玉连想法都与别人不一样。只是,跟宝玉倒是很像的。他们俩是一样的人。
在外人眼里,宝黛二人岂只不精明,还有些糊涂的,拎不清轻重与利害。他们因重情而轻利,像是犯糊涂了。这种糊涂,难得啊。难能可贵。跟绝大多数人背道而驰,宝玉黛玉念的是不成文的经(情话?爱经?)算的是虚拟的账(情债?情账?)算来算去,全为了将一腔热血倒贴进去,却又无怨无悔,还得意如占了天大的便宜。唉,也难怪,爱是以付出为乐趣的。是以感情的赤字为荣誉的。
贾府上上下下都忙碌于大大小小的家务事,惟有宝黛二人沉浸于儿女情长,对鸡毛蒜皮乃至功名利禄都不屑一顾。简直不食人间烟火。不,各自心里眼里只有对方,仿佛对方才是真正的人间,炊烟袅袅。一见钟情,自然无法左顾右盼,注意力再难以分散了。一个明说非你不娶,一个暗许非你不嫁,都把宝押在对方身上,为情所困、所扰、所迷、所惑,再苦也认了,无论是错是过都不悔初衷。
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能得几回闻?宝黛爱情,在侯门公馆里自然算绝唱。即使在贾府的外面,浩荡的民间,恐怕也只有尤三姐与柳湘莲的一段生死恋,能与之遥相呼应。第六十六回《情小妹耻情归地府,冷二郎一冷入空门》,刚烈的尤三姐在意中人柳湘莲面前以定情礼物鸳鸯剑自刎。好容易等了他来,今忽见反悔,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,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,不屑为妻,连忙摘下剑来,将一般雌锋隐在肘内,出来便说:你们不必出去再议,还你的定礼。一面泪如雨下,左手将剑鞘送与湘莲,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,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,玉山倾倒再难扶,芳灵蕙性,渺渺冥冥,不知那边走了,后又托梦给柳湘莲:“妾痴情待君五年矣。不期君果冷心冷面,妾以死报此痴情”柳湘莲也以鸳鸯剑中的那段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。
脂砚斋以“情”字来评点这一回:余叹世人不识情字,常把淫字当作情字,殊不知淫里无情,情里无淫,淫必伤情,情必戒淫,情断处淫生,淫断处情生。三姐项下一横是绝情,乃是正情;湘莲万根皆削是无情,乃是至情。生为情人,死为情鬼,故结句曰“来自情天,去自情地”,岂非一篇尽情文字?再看他书,则全是淫,不是情了。
看完尤三姐柳湘莲的血泪之情,以及贾宝玉林黛玉的生死之情,《红楼梦》里,其他人的男欢女爱,就没啥看头了。“则全是淫,不是情了”。
《红楼梦》与《金瓶梅》不一样的地方,在于多了一个情字。情,说大也大,说小就小,其实象征着精神的恋爱。想做到并不容易啊。与物质恋爱、肉体恋爱相比,精神恋爱更奢侈,更可遇而不可求。
尤三姐和林黛玉,先后香消玉殁了。柳湘莲与贾宝玉,也陆续遁入空门。
跟《金瓶梅》乃至三言二拍描写、艳情不同,《红楼梦》以情为主题,推崇的是情的最高境界:精神恋爱。所以《红楼梦》是一部真正的“情书”,把情给升华了,把情也给写绝了。写的是情的故事。情的故事分明又是玉碎的故事。
黄金有价玉无价,情比爱更无私也更无价,情才像玉似的,像梦似的,是易碎品,终究会破损的。所谓悲剧,即把有价值的东西打碎给人看。情的故事注定只能以悲剧来收尾。悲剧又让观众在无限惆怅中难以释怀。
与《金瓶梅》乃至三言二拍相比,《红楼梦》的情节让人想忘也忘不掉的。《红楼梦》里的宝黛等人一直活着的,与牵肠挂肚的读者共呼吸。情断之时,梦反而更难醒了。玉碎之后,瞬间的美却成永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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