据说在明清时代,到少林寺习武者,首先得预交一笔押金,规定是用这笔押金的利息,给付个人在学期间的置衣和饮食开销。自己觉得学得差不多了,就从庙后夹弄内走出。门上有一些装有机关的土木偶,稍微一触碰,就会遭遇拳脚相加。
习武者如果身手敏捷,功夫到家,可以应付裕如而无损伤的,就算是出道了。临行时,少林寺僧人设宴饯行,并返还起初所交的那笔押金——这是顺利通过者的待遇。如果未曾过关,那么就得回炉再造。有的人学了几年还不成功,只好跳墙逃出少林寺,当然,当初所交的那笔押金也就拿不回来了。上述所说的少林惯例,见诸近人徐珂的《清稗类钞》。而在另一种笔记《怀秋集》中,也有类似的说法,只是后书对失败者出路的安排更为苛刻——那些既打不散众木偶又想离开少林寺的,只能从狗洞里钻出去……
看来,少林寺的门槛很高,当年究竟有多少人是堂堂正正地走出少林寺,又有多少人是从狗洞中爬出去的,因文献不足征不得而知。不过,明代的程冲斗应当是顺利击倒木偶,光明正大地走出少林寺的。
程冲斗是徽州府休宁县汊口村人,在明代,休宁和歙县是徽州所辖六县中经商风气最为浓厚的两个县份,据《怀秋集》记载:程冲斗二十岁上下喜好耍拳弄棒,祖父交给他三千两白银,让他前去经商,不料他却将这笔钱全部带到河南嵩山少林寺习武,结果花光了这笔钱。在明代中后期的徽州社会,三千两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讲,都是一个不小的数目。可见,程冲斗原先是要出外经商,应是一名具有相当经济实力的徽商,或者至少是典型的徽商子弟。他在少林寺拜师学艺十余年,花光了三千两白银,当然不是因为钻了狗洞而被少林寺干没了做生意的本钱,而是因为他对武术的精益求精。事实上,自从程冲斗学成、打散木偶走出少林寺后,他并没有满足于在少林寺习得的武艺,而是千里秣马,将高僧迎请至安徽六安一带专门为自己授课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由于他的苦心钻研,练就了非凡的本领。
据载,程冲斗走出少林寺后,由于花光了经商的本钱,害怕遭祖父的责备,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返回休宁老家。后来,他的父亲派人找到他,将之带回并关在汊口家中,不让他外出四处交游。此后,某次父亲出门经商,捎带上他作为助手。而其间经历的生死之险,让父亲对之刮目相看。当时,程父挟带巨赀前往北京,途中遭遇结伙抢劫的响马,程父吓得屁滚尿流,只能钻进草丛,默默祈求玄天上帝保佑。不过,随行的程冲斗却一人单打独斗,竟将数十名响马打得七零八落。对此,响马惊呼为神人,于是邀请父子二人上山,说是待宴请餐叙后即将行囊归还。武功高强的程冲斗自然并不在乎,于是随同上山。想来响马贼并不甘心,仍想伺机下手。大概是酒过三巡,门外忽然喧哗声起,身手敏捷的程冲斗迅急跃起,其状如飞鸟掠过檐间一样,一霎时便消失了身影。在座的诸位响马面面相觑,大惊失色。过了一会儿,程冲斗才若无其事回到座位上。经此一试身手,响马贼只得乖乖地交出行囊,送其父子上路。此次不仅是响马贼口服心服,连程父也大吃一惊,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有这等武功。大概是出于商人的谨小慎微,程父从此对程冲斗严加看管,生怕其误入匪类,据《怀秋集》的描述,程冲斗后来是以商人的身份终其天年。
《怀秋集》一书现在是否尚存不得而知,但这段有关程冲斗的传奇故事保留在徐卓所辑的《休宁碎事》一书中。作为笔记,其中的情节往往生动有余而严谨不足。《怀秋集》不仅将程冲斗的姓名、字号记混(程宗猷字冲斗,《怀秋集》将姓名与字号混淆,记作“程宗斗”),而且也遗漏了他的不少生平事迹。其实,程冲斗的后半辈子并不完全是以商人终其天年,他在明代历史上有着重要的一席之地。走出少林寺后,他不仅拜异僧为师,而且还四方寻访益友,练就了绝世武功。在吸收众家之长后,独创一法,著有《少林棍法阐宗》,这应是与少林武术相关的重要典籍。
《少林棍法阐宗》共计三卷,其中卷上追溯了著名棍法的源流,并收录了小夜叉、大夜叉、阴手、破棍等棍法;卷中图、诀、文并茂,对棍式、枪式加以详细介绍;卷下则为“问答四十条”,对与少林棍法的相关问题作了解答。该卷首先以一问一答的形式,阐明“少林棍法”的宗旨。在问答中,问者设问――程冲斗的棍法已自成一派,亦可称为“程家棍”,何以仍需冠以“少林”二字?对此,答者以为:此棍法源自嵩山少林寺,冠以“少林”二字,实以明其渊源所自。
河南嵩山少林寺是中国少林武术的祖庭,隋末少林寺僧助唐太宗征讨王世充,俗称“少林寺十三棍僧救秦王”的故事一向脍炙人口。其后,少林寺遂以武术闻名遐迩。及至明代,出现了一种传说——元至正初年,红巾军围困少林寺,危难之际,原在厨下负薪烧火的僧人持一火棍挺身而出,大喊“吾乃紧那罗王也”,遂以拨火棍击退红巾军。故此,相传少林寺棍法源出紧那罗王,为神传之技。《少林棍法阐宗》卷上就有“大圣紧那罗王显神像”和“紧那罗王赞”,反映的就是少寺武术对紧那罗王菩萨的推崇。明万历九年(1581年),地理学家王士性游少林寺,看到寺内有四百余僧,每人皆有非凡武功,颇为感叹。当时,少林拳棍已蜚声远近。不过,此类武功的传承颇为神秘,举凡学习少林武术,必须亲自到少林寺方能如愿。根据程冲斗的自述,他自少年时代起就对军事武术颇感兴趣,一旦听闻名师,即便路途再远也要前去拜访。他挟赀游少林,前后练武十余年,初拜少林寺武僧之首——洪转为师学习棍法。洪转枪棍俱精,著有《梦绿堂枪法》一书传世。程冲斗又与宗想、宗岱两师习武练棒,以后还从法门高足广按谈拳论棒。因此,程冲斗将自己的棍法命名为“少林棍法”,实际上是在表明个人衣钵传承之有自。
除了少林高僧洪转等人传授的棍法外,程冲斗还有被人誉作“无不精绝”的诸般技艺。其双手刀法得自浙江刘云峰,枪法得自河南李克复,弩法则是其游寿春遇土人、得穴中铜机而创。程冲斗枪棍俱精,兼及弓马刀弩之术,心手俱化,随心而应,诸般武艺皆有造诣,卓然成家。后来,其人编纂的《耕余剩技》刊行于明末的天启元年(1621年),丛书除了收录《少林棍法阐宗》三卷之外,另有《长枪法选》、《单刀法选》及《蹶张心法》各一卷,为后人研究明代武术提供了极为翔实的珍贵资料。
万历二十年(1592年),日本丰臣秀吉侵略朝鲜,明朝出兵援朝抗日,此役前后沿续了七年之久。为此,官府大批征召民间武士参战,故而屡次希望程冲斗出山教授武艺,但程氏似乎不为所动。他的绝世武功,看来主要还是为父辈经商保驾护航。对此,程氏族人程继康在《〈少林棍法阐宗〉后序》中指出:程冲斗“辟道途之警,横槊赴敌,群盗侦知其名,辄遁去,其先声夺人类如此”,这一段描述与《怀秋集》中的记载颇为相似,只是《怀秋集》的结尾称:程冲斗是以经商而终其天年。
不过,休宁知县侯安国在为《耕余剩技》作序时,却有不同的说法。他说自己曾一再规劝程氏应募从军,但后者却认为自己家境小康,习武主要是为了自保身家,并不想出山入仕。对此,知县勃然大怒,斥之为“食肉麋、饱糟醴,无用之匹夫”。程氏受此刺激,方才毅然答应以身报国。于是,父子兄弟并带其家丁八十人,自携粮饷赴军门从戎,以所创强弩及刀枪诸法日夜训练官兵,颇见成效。为此,程冲斗被授以佥书,诸子弟也被委以守备、把总等职,休宁还建有“义勇可嘉”的牌坊以彰圣宠。虽然,侯安国序文提及程冲斗的后半生与《怀秋集》之说法颇有歧异,但程氏习武的最初目的却是为了“保身家计”,这一点应当没有什么疑问。而“家事颇饶”,则显然与其为经商之家有关。
在明代,民间武艺的重心不是武器,而是拳术。《少林棍法阐宗》反映的是冷兵器时代的传统武术技艺,到火器已广泛应用的晚明,此类技艺诚如程冲斗及其族人一再声称的那样,谈拳论棒主要是自卫身家。程冲斗将弩制与长枪、倭刀及棍法合而行世,他自称:“余草莽之臣,耕余所得者也,因目为耕余剩技。”其中,他所辑的棍法,主要是在桑梓故里的乡间传授,目的是为了“保障丘墓之备”。这些,都绝不是自谦的说法。换言之,其主要用途具体表现为在乡里的抵御欺侮,异地行商时则以之强身自卫,为贸易保驾护航。
尽管如此,《少林棍法阐宗》以及随后合刻的《耕余剩技》,仍与其时内忧外患的背景密切相关。《少林棍法阐宗》初版刊行于万历四十四年(1616年),这一年,在明史乃至明清易代史上皆是极为关键的一年。是年,建州女真努尔哈赤于赫图阿拉建国称汗,国号大金(史称“后金”)。此后,女真势力愈益成为明朝的心腹之患。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,及至天启元年(1621年),程冲斗又著成《蹶张心法》、《单刀法选》、《长枪法选》三书,与数年前出版的《少林棍法阐宗》合刊,以《耕余剩技》之名行世。他在书中阐述的攻防技法,也受到世人的广泛关注。
另外,在明代,以武术闻名于世的徽州人还不止程冲斗一人。后代有武术大师曾评价说:“徽州如所著《峨嵋枪法》,……卓哉绝识,枪家之眼藏也。”如也是休宁人。这说明——在明代,徽州休宁至少出现了具有全国影响的两位武术大师,他们分别前往少林和峨嵋学习武术。只是因为资料不足征,我们对于那位前往峨嵋山习武的如之生平事迹,并没有太多的了解。而从现存的文献来看,在徽州民间,也以少林武术最为流行,关于这一点,迄今流传的诸多棍法、拳经抄本,显然皆源自程冲斗的《少林棍法阐宗》。